——先秦邊塞詩審美特征欣賞
我們今天談論邊塞詩的蔚然盛大,就要溯源到邊塞詩的萌芽——先秦邊塞詩?!皣笫拢陟肱c戎?!痹谙惹啬莻€征戰(zhàn)頻繁、烽火遍野的時代背景下,《詩經》《楚辭》兩部大型詩歌總集保存了不少邊塞詩歌。作為邊塞詩之濫觴,先秦邊塞詩中記錄的從軍出塞、保土衛(wèi)邊、民族交往或者邊塞風情,上至政治、經濟、文化、軍事,下及報國之志、思鄉(xiāng)之情、夫妻之愛、生離之痛和死別之悲,各種復雜的情感交織于詩歌,形成邊塞詩的獨特魅力??v觀先秦邊塞詩內容,體現出三個鮮明的審美特征。
深摯的英雄主義與尚武精神
《詩經》中有不少場面宏大、氣勢雄壯、感情激昂的邊塞詩篇目。有描寫雄才大略、器宇軒昂的將帥首領,如《常武》描寫的是周宣王率領軍隊克敵制勝、勝利歸來的場景,塑造了周宣王英明神武的形象,“王舒保作,匪紹匪游。徐方繹騷,震驚徐方。如雷如霆,徐方震驚。”后又寫道,王師“如飛如翰,如江如漢。如山之苞,如川之流”,威武之氣使得“徐方”不戰(zhàn)而降。這樣強調王道蕩蕩、王師無敵的邊地征戰(zhàn)詩歌還有《大明》中季歷、文王、武王三代的功業(yè);《六月》《采芑》歌頌周宣王外攘夷狄;《長發(fā)》《殷武》 贊揚宋襄公伐楚勝利等。這些詩歌用第三者眼光刻畫出安邦定國的英雄形象,充滿著對英雄主義的肯定與崇敬。還有的詩歌塑造斗志昂揚、勇戰(zhàn)善戰(zhàn)的軍人征夫形象,頗具陽剛之美。如《猗嗟》生動刻畫了一個少年勇士形象,積極肯定了他的立功精神?!扳⑧挡?,頎而長兮。抑若揚兮,美目揚兮。巧趨蹌兮,射則臧兮”“四矢反兮,以御亂兮”。他不僅身姿健美、武藝高超,還可在戰(zhàn)場御亂,是一個好戰(zhàn)尚武的男兒郎形象?!恫狻芬辉婋m為思婦口吻,但開篇“伯兮朅兮,邦之桀兮。伯也執(zhí)殳,為王前驅”,寥寥數語便道出為國出征的勇士是國之英雄的豪邁之氣。這些通過戰(zhàn)爭投射在勇士身上維護家國而出征邊地的強烈榮譽感和道德意識,樸素而又真摯。
除了個體軍人的英武形象,《詩經》中還有描寫同仇敵愾的將士群像。在《無衣》中反復詠嘆“豈曰無衣,與子同袍”“豈曰無衣,與子同澤”“豈曰無衣,與子同裳”,秦國軍士群體意氣昂揚的精神面貌和作戰(zhàn)心理躍然紙上,表現了整個戰(zhàn)斗集團的高昂士氣。軍士們磨劍擦槍,修理檢查“戈矛”“矛戟”和“甲兵”,積極備戰(zhàn)、義無反顧,同時又發(fā)誓“同仇”“偕作”“偕行”,彰顯著同生共死的慷慨無畏?!恫赊薄分小叭周嚰锐{,四牡業(yè)業(yè)”“駕彼四牡,四牡骙骙”“四牡翼翼,象弭魚服”,戰(zhàn)車前佩戴裝飾的戰(zhàn)馬訓練有素、高大威風。這首詩不著筆墨于戰(zhàn)事進程和戰(zhàn)斗場面,而是重點渲染了戰(zhàn)前氣氛和戰(zhàn)場布置。如此細節(jié)的描寫還有《六月》中“織文鳥章,白旆央央。元戎十乘,以先啟行。戎車既安,如輊如軒。四牡既佶,既佶且閑”,寫出征隊伍威武勇豪,字字句句顯露著軍團的昂然之氣。誕生于戰(zhàn)國時期的《楚辭》中,唯一一篇描述戰(zhàn)爭的詩歌《國殤》亦有一往無前的英雄之音。“旌蔽日兮敵若云,矢交墜兮士爭先。凌余陣兮躐余行,左驂殪兮右刃傷。霾兩輪兮縶四馬,援玉枹兮擊鳴鼓”“帶長劍兮挾秦弓,首身離兮心不懲。誠既勇兮又以武,終剛強兮不可凌?!泵璁嬃艘环鶆屿o結合的作戰(zhàn)畫面,整裝待發(fā)的軍隊中莊嚴肅穆的將士視死如歸,其勇武,其悲壯,其所飽含的對英雄主義的深情贊美不言自明。
深切的疼痛之思和悲憫情懷
戰(zhàn)爭會帶來傷痛,勝利的喜悅和歸家的期待也會被邊地征伐生活的苦澀、寂寞和內心的悲涼吞噬。那些久戍難歸、飽受艱辛的人是書寫邊塞生活情緒的生動載體?!逗尾莶稽S》將征人的慘慘戚戚娓娓道來,“匪兕匪虎,率彼曠野。哀我征夫,朝夕不暇”,征夫們沒日沒夜地奔走,卻被統(tǒng)治者視如塵土,他們只能無奈感慨自己不是野獸老虎,為什么要日夜奔走在荒涼的山澤之中。由此可知,他們的苦累中包含著對于窮兵黷武的隱隱批判?!毒矶分幸宰允龅目谖?,一邊寫“我馬虺隤”“我馬玄黃”“我馬瘏矣”,“我”的戰(zhàn)馬疲憊到極致顯出病貌,一邊寫“我”只能喝酒以使自己“不永懷”“不永傷”。該詩沒有慘烈的戰(zhàn)場描寫,也沒有照鏡子似的顧影自憐,只寫戰(zhàn)馬情狀,讀者便可知邊塞征戍人其艱其難:上疆場戰(zhàn)到戰(zhàn)馬疲病,下戰(zhàn)場飲酒至麻痹自己不念遠親。這種逃避內心痛苦而言他的白描反而成就了《卷耳》別具一格的疼痛意味?!稉艄摹芬彩菍懻鞣?,這首詩的敘事性很強,描寫的艱辛也更加鮮活。出征時“擊鼓其鏜,踴躍用兵”,久戍之后“爰居爰處,爰喪其馬。于以求之,于林之下”,表達了他渴望歸家、渴望自由的苦情。當回憶起與妻子的山盟海誓,而今盟誓無憑,他更加無可奈何。交疊攀升的心理變化讓他的苦楚達到無以復加的境地。除了與妻子的苦離,《陟岵》也寫了對父母、兄長的思念。征夫在邊地他鄉(xiāng)登高,想象著親人也登高思念自己,“父曰:嗟予子行役,夙夜無已”“母曰:嗟予季行役,夙夜無寐”“兄曰:嗟予弟行役,夙夜必偕”。時空對望的想象正反映出國勢局促,戰(zhàn)場上的艱苦日夜不分,父兄離散的痛苦加上隨時客死他鄉(xiāng)的危險侵襲著將士的神經,讓他無法安睡。
先秦邊塞詩除了不少身在征途的篇目,還有如《東山》這樣描寫歸鄉(xiāng)途中征夫的詩句。這位士卒先是表達征戍在外、對歸鄉(xiāng)早已不抱希望,不料卻有了回家的機會。這個心理描寫正反映了人民對于戰(zhàn)爭的復雜心情。歸鄉(xiāng)后,他卻看到“果裸之實,亦施于宇。伊威在室,蟏蛸在戶。町疃鹿場,熠耀宵行”,一個破敗、困窘的家鄉(xiāng)。還有《東方未明》中的“折柳樊圃,狂夫瞿瞿。不能辰夜,不夙則莫”;《祈父》中的“胡轉予于恤,有母之尸饔”;《揚之水》中的“懷哉懷哉,曷月予還歸哉”等,這些征夫、士卒在戰(zhàn)斗、行軍、屯守中的艱難困頓透露出邊地人的苦楚。作者們以強烈的現實主義關懷,切身體會他們的苦痛,通過詩句表達了對他們的深切同情和悲憫。
深沉的憂患意識與忠義品格
以愍惜蒼生為所念,以兼濟天下為所求,是中華民族長久形成的集體精神文化。無論是對國家前途命運的憂慮,對社會大眾生存困境的憂心,還是對自身處境與前程的焦慮,在戰(zhàn)亂頻發(fā)的先秦,人們的生存狀態(tài)、情感體驗和生活理想投射于邊塞詩中,便突出地呈現出深沉的憂患意識?!肚迦恕分v述了夷狄入侵衛(wèi)國,清邑之地的“駟介旁旁”“駟介麃麃”“駟介陶陶”,駟馬披甲好不威風,如箭在弓上引而待發(fā)??杀緫归_積極防御的清邑將士卻由于統(tǒng)治者不作為,在備戰(zhàn)期間任由馬兒“翱翔”“逍遙”,致使擁有強壯戰(zhàn)馬和堅固戰(zhàn)車的軍隊一擊即倒、潰不成軍。全篇沒有一句描寫作者擔憂,但全篇都是暗諷。通過含蓄的諷刺抨擊統(tǒng)治者貪圖安逸,寫滿對國家前途的憂心。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還有《桑柔》,詩歌云“四牡骙骙,旟旐有翩。亂生不夷,靡國不泯。民靡有黎,具禍以燼。于乎有哀,國步斯頻”,心思細敏的詩人看到眼前亂離的社會狀況,深深擔憂國之時運。
還有一些詩歌以第一人稱內觀或第三人稱觀照普通將士?!冻鲕嚒匪茉炝艘晃粚㈩I,他擔負平亂重任卻不同于先秦邊塞詩中的其他軍事統(tǒng)帥那般高大英勇、意氣風發(fā),他的出發(fā)是憂心忡忡的。邊情緊急,他受命集結軍隊,可他只看到“彼旟旐斯,胡不旆旆”,只感覺“憂心悄悄,仆夫況瘁”。戰(zhàn)旗低垂、戰(zhàn)士憔悴,不見威武之師的作戰(zhàn)姿態(tài)。作戰(zhàn)時,他又發(fā)出“昔我往矣,黍稷方華。今我來思,雨雪載涂。王事多難,不遑啟居。豈不懷歸,畏此簡書”的感慨,對戰(zhàn)事未果的焦心、對國事多難的憂患,讓他發(fā)自肺腑地表達出對父母和國家的深情眷戀?!恫赊薄芬矊戃娙藗€體,詩中寫了一個士兵年少時離家征戍,遲暮之年才得以歸鄉(xiāng)。在迢迢歸路上,他腹中又饑又渴,加之“憂心烈烈”,發(fā)出“王事靡盬,不遑啟處。憂心孔疚,我行不來”“我心傷悲,莫知我哀”的慨嘆。這樣的憂思之下,即便是回到他魂牽夢縈的故鄉(xiāng),依然擔心未來的日子沒有安寧。在《北山》中,以第一人稱寫下“四牡彭彭,王事傍傍。嘉我未老,鮮我方將。旅力方剛,經營四方”“大夫不均,我從事獨賢”,他到處奔波、“朝夕從事”、經營四方,軍旅生涯卻只有勞苦。他發(fā)出“王事靡盬,憂我父母”的長嘆,不能侍奉父母的憤懣刺激他為自己不公平的地位鳴冤。反觀上層人士,或“燕燕居息”或“息偃在床”,他由憤懣轉憂患,對國家的未來生出不安之情。
《國殤》的作者屈原是古今熟知的忠義之臣,他聲聲所念的均是憂國憂民。屈原作《國殤》前目睹了秦楚之戰(zhàn)中將士裹尸疆場,他悲憤不已,將情緒灌注到《國殤》中,直擊戰(zhàn)爭場面?!秶鴼憽分猿删筒恍鄡r值,根本原因不僅是慘烈的戰(zhàn)爭描寫,更多源自屈原傳達出的強烈的憂患意識。通過所舉之例,我們可發(fā)現,無論情緒上是不滿、義憤或憂慮,大至軍隊集團,小到普通兵卒,他們出征的行動都堅決聽令而行。這種腳下為家國奔波,心中懷大愛大情的憂患之心,正體現出將士矢志不渝、堅貞不屈的忠義品格。
先秦時代,因還未出現專門的文人“歌其事”,邊塞詩的創(chuàng)作主體主要是征戍將士以及知識精英。恰仰賴于此,他們的情緒郁于胸中、不得不發(fā),才呈現出先秦邊塞詩情感豐富、特色鮮明、角度多樣的紛呈之態(tài),匡助先秦邊塞詩成為中國古代軍旅文學史中光輝燦爛的第一篇章,為后世邊塞詩的盛世華章奠定下堅實的基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