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是孫犁先生去世20周年,也是誕辰109周年。在孫犁先生誕辰紀(jì)念日來臨之際,謹(jǐn)以此文向?qū)O犁先生致敬。
讀孫短札
文 | 肖復(fù)興
本文刊登于《隨筆》雜志2022年第3期
對一位心儀作家最好的紀(jì)念,就是認(rèn)真讀他的書。今年,是孫犁先生逝世二十周年。樹老根存,僧亡塔在。孫犁先生的文章在。
一
1983年9月,孫犁先生編選完《遠(yuǎn)道集》,為之寫的后記中說:“今年夏天,熱得奇怪。每天晚上,我不開燈,一個人坐在窗前,喝一杯涼開水,搖一把大蒲扇,用一條破毛巾擦汗。”
這一年,孫犁先生70歲整。這是一位大作家當(dāng)時生活與寫作的實景存照。涼開水,大蒲扇,破毛巾,是其三個鏡頭的特寫。
在這則后記中,他接著這樣寫道:“我住的是間老朽的房,窗門地板都很破敗了,小動物昆蟲很多?!彼貏e寫了趴在破紗窗和掉在床鋪上的壁虎,和四處鳴叫的蟋蟀。無論怎么說,這并不是理想的生活和寫作之地。盡管昆蟲具有田園風(fēng)光。
在這則后記中,他由昆蟲聯(lián)想“過去,我在秋季的山村,聽過蟋蟀的合奏。那真是滿山遍野,它們的繁響,能把村莊抬起,能把宇宙充塞”。
那是在過去在鄉(xiāng)間的年代,不是現(xiàn)在老屋破窗,然后在涼意凄清中“鉆到蚊帳里去”。
昆蟲能帶來快樂,是在童年。一年之后,1984年,孫犁先生寫了一篇《昆蟲的故事》,開頭第一句話是:“人的一生,真正的歡樂,在于童年。成年以后的歡樂,則常帶有種種限制?!?/span>
在這篇散文中,孫犁先生詳盡描寫了他童年時在鄉(xiāng)間捉蟲的經(jīng)歷,其中捉一種總是倒著走叫“老道兒”的蟲子,最有趣?!袄系纼骸辈卦谏惩恋叵窬浦阉频目永锩妫骸拔覀円贿呑炖锬钅钣性~:‘老道兒,老道兒,我們給你送肉吃來了。’一邊用手向沙地深處猛一抄,小酒盅就到了手掌,沙土從指縫間流落,最后剩一條灰色軟體的,形似書魚而略大的小爬蟲在手心?!?/span>
正巧,在讀川端康成的一則小說,其實是一則散文:《蝗蟲和金琵琶》,寫的也是昆蟲,也是童年時一群孩子捉蟲子。一個小男孩提著自制的燈籠,在河堤的草叢里捉到一只蝗蟲,遞給一個叫喊著“我要蝗蟲”的小女孩的手里,小女孩驚喜地叫了起來:“不是蝗蟲,是金琵琶呀!”顯然,金琵琶是比蝗蟲要好看要高級多的小蟲。
在文章最后,川端康成寫了這樣一番感慨:有朝一日,當(dāng)你感到人世間到處都充斥蝗蟲的時候,你會把真正的金琵琶也看成是蝗蟲的。這樣的感慨,和孫犁先生所說的成年以后的歡樂受到了限制,有相似之處。昆蟲帶給我們的歡樂,只在童年。在童年,我們才會遇到金琵琶。童年過后,我們遇到的是蝗蟲。
二
在《關(guān)于散文創(chuàng)作的答問》中,孫犁先生掛角一將,引用了明末時的一句諺語:“刻一部稿,娶一房小,念一句佛,叫一聲天如?!?/span>
孫犁先生注明:“天如即張溥,是權(quán)威評論家?!?/span>
看來,文人追逐評論家,自明末即是,并非始于今日。
關(guān)于專事吹捧的評論家,孫犁先生曾經(jīng)說有這樣四類:一保姆式,自己說好的作家,別人不能批評;二紅人式,專捧走紅作家;三變臉式,“論點多變,今日宗楊,明日宗墨”;四“托翁”“托姐”式。
這樣的現(xiàn)象,不能完全歸罪于評論家,是作家與評論家雙向所為。孫犁先生在《談作家素質(zhì)》中說:“目前一些文學(xué)作品,好像成了關(guān)系網(wǎng)上的蛛絲,作家討好評論家,評論家討好作家。大家圍繞著,追逐著互相恭維著?!?/span>
當(dāng)然,文人追逐評論家是有目的的,孫犁先生在《和青年作家李貫通的通信》中指出:不過是“以文會權(quán),以文會利”。在《序的教訓(xùn)》一文中,孫犁先生又說:“或由專家題字,或得權(quán)威寫評,都可以身價頓增,龍門得躍。”那時,尚未流行腰封上名家的聯(lián)袂站臺,亦為身價頓增矣。
在《和青年作家李貫通的通信》中,孫犁先生還說:“無論各行各業(yè),無論什么時代,總有那么一種力量,像寺院碑碣上記載的:一法開無量之門;一言警無邊之眾。”令人嘆服。
三
關(guān)于散文寫作,晚年孫犁以自己的創(chuàng)作經(jīng)驗出發(fā),特別強調(diào)要寫小事。
在給韓映山的信中,他說:“最好是多記些無關(guān)緊要的小事,從中表現(xiàn)他為人做事的個性來?!?/span>
在給姜德明的信中,他說:“最好多寫人不經(jīng)心的小事,避去人所共知的大事。”
這里所說的“無關(guān)緊要”和“人不經(jīng)心”,指小事的兩個方面:“人不經(jīng)心”,是被人們所忽略的,即熟視無睹;“無關(guān)緊要”,是看似沒有什么意義和意思的,即見而無感。
寫小事,并非墮入瑣碎的婆婆媽媽,一地雞毛。在《關(guān)于散文創(chuàng)作的答問》中,孫犁先生又說:“是所見者大,而取材者微。微并非微不足道,而是具體而微的事務(wù)。”
1992年,孫犁先生寫過一篇散文《扁豆》,是一段回憶:1939年在阜平打游擊,住神仙山頂一戶人家,家中只有一個四十開外的男人,山頂背面,種有肥大出奇的扁豆。每天天晚,他都做好玉面餅子,炒好扁豆,等孫犁從山下回來吃。就是這樣一件小事,可謂“無關(guān)緊要”和“人不經(jīng)心”。吃完之后,“我們倆吸煙閑話,聽著外面呼嘯的山風(fēng)”。文章戛然而止。我讀后很感動,那種戰(zhàn)時的萍水相逢,扁豆和山風(fēng),都有感情,讓人懷想。所謂小事不小,所見者大。
四
1982年,人民文學(xué)出版社出版《孫犁散文選》,孫犁先生在自序中,提出了關(guān)于散文寫作的三點意見:一是質(zhì)勝于文,質(zhì)就是內(nèi)容和思想;二是要有真情;三是文字要自然。這三點意見,看似有些老生常談,但是,老生常談,并不都是陳詞濫調(diào),其對于今天的警醒之意,并未因其話老年陳而減弱。真正做到這樣三點,并不容易。
在這則自序中,孫犁先生舉了這樣一則逸事:
傳說有一農(nóng)民,在本土無以為生,乃遠(yuǎn)走他鄉(xiāng),在廟會集市上,操術(shù)士業(yè)以糊口。一日,他正在大庭廣眾之下,作態(tài)說法,忽見人群中,有他的一個本村老鄉(xiāng),他丟下攤子,就大慚逃走了。平心而論,這種人如果改行,從事寫作,倒還是可以寫點散文之類的東西的。因為,雖他一時失去真相,內(nèi)心仍在保留著真情。
這則逸事說得十分有意思,綿里藏針,頗含譏諷之刺,像一則寓言。可以看出,孫犁先生所言的三點意見,真情最為重要。我們不少散文,寫得還不及這位落荒而逃的農(nóng)民的行為文字,是因為我們還不如他知慚而羞,內(nèi)心尚存一份真情。這是值得我自己警惕的。
五
《書衣文錄》,大多在“文革”特殊時期所寫,按照孫犁先生自己的說法是為了“消磨時日,排遣積郁”,屬于喃喃自語,非為發(fā)表。正如他日后所言:“文字是很敏感的東西,其涉及個人利害,他人利害,遠(yuǎn)遠(yuǎn)超過語言。作者執(zhí)筆,不只考慮當(dāng)前,而且考慮今后,不僅考慮自己,而且考慮周圍,困惑重重,叫他寫出真情實感是很難的。只有忘掉這些顧慮的人,才能寫出真誠的散文?!保ā蛾P(guān)于散文創(chuàng)作的答問》)他又舉例說:“司馬遷的《報任安書》,因為是私人信件,并非公開流布的文字,所以他才說了那么多真心話,才成為千古絕唱?!?/span>
《書衣文錄》也是這樣,那么多真心話,借助于書,端寫在包書紙上,而不是寫在稿紙上,并沒有想到日后的發(fā)表,方才心無旁騖,信筆由心,真實的情感與思想,并不回避的歷史和現(xiàn)實,涉及多方面,內(nèi)涵豐富,不僅記錄孫犁先生自己一份心路歷程的斷片剪影,也刻印下那一特殊時期的史的旁注。就散文的文體而言,它有古人題跋的影子,更具有創(chuàng)新之意。文體的創(chuàng)新,皮和肉是連帶一起,不止于形式,同時連帶思想的含量,起碼迄今未再有這樣的文體出現(xiàn)?,F(xiàn)在,連手稿都罕見了。
我讀《書衣文錄》,其中那些富有生活點滴部分,雖只是涉筆成趣,卻如新蔬出泥帶露,別具一種風(fēng)味,格外引我興趣。抄錄幾則如下——
昨夜夢見有人登報,關(guān)心我和我的工作,感動痛哭,乃醒。
——1975年4月27日題于《西域之佛教》
(陳夢家)蓋純粹書生也。于“文化大革命”中慘死??脊乓煌?,何與人事?受迫如此。哀其所遇,購求此書。
——1981年9月2日題于《漢簡綴述》
昨日報載,市人民圖書館管理員,盜竊書籍一千余冊,賣得二千余元,其中有《營城子》貴重書籍,每部所得僅二元。
——1981年5月17日題于《談龍錄·石洲詩話》
姜德明寄贈。德明信稱:出版社書庫爆滿,將存書售給花炮作坊。此書只收三角,一杯酸牛奶價。
——1986年3月10日題于《蘭亭論辯》
四則文錄,一則寫自己,一則寫他人,后兩則寫世情。寫自己,其夢感時傷懷,如此錐心。寫他人,其遇物傷其類,如此凄婉。寫世情,書和人同賤,世與情共傷。
再看三則——
昨晚臺上坐,聞樹上鳥聲甚美。起而覓之,仰望甚久。引來兒童,遂踴躍以彈弓射之。鳥不知遠(yuǎn)引,中兩彈落地,傷頭及腹,乃一虎皮鸚哥,甚可傷惜。此必人家所養(yǎng)逸出者,只嫌籠中天地小,不知外界有彈弓。
——1975年6月13日題于《建炎以來系年要錄》
夜起,地板上有一黑甲蟲,優(yōu)游不去,燈下視之,忽有詩意。
——1983年6月23日題于《文苑英華》
2月4日下午,余午睡,有人留簡夾門縫而去,亦聊齋之小狐也。
是日晚七點三十五分,余讀此書年譜,忽門響如有人推搖者,持眼鏡出視,乃知為地震。
——1975年2月4日題于《蒲松齡集》(上)
這三則非常有意思,前兩則,一臺上觀鳥,一燈下看蟲。觀鳥,先覺其美,后見鳥被射傷而慨嘆“外界有彈弓”,多有象外之意??聪x,孫犁先生說是“忽有詩意”,其實,夜半看蟲,蟲與人均優(yōu)游不去,更有衰年獨處的落寞之涼意。
后一則,留簡和小狐,門響與地震,交織一起,虛實相加,均在《聊齋》氛圍和情境中。如果不是正在讀《蒲松齡集》,哪里來此水乳交融的妙筆橫生?日后,孫犁先生說:“散文之作,一觸即發(fā)。真情實感,是構(gòu)思不出來的?!惫黄淙?!
還有一則:“連日大熱,今日上班,從紙簍中,收得此紙?!贝思埵?975年8月18日,《戴東原集》的包書紙。很多包書紙,就是這樣別人隨意丟棄的廢紙。很多文字,就是這樣不經(jīng)意間得來,猶如彎腰拾穗,竟也盈籃。
忽然想起,同樣的年代里,畫家龐薰琹先生身處逆境,路過一家花店,看見門前被丟棄的爛花,彎腰拾起幾枝,回家畫了一幅油畫《紫色野花》。
六
1991年,孫犁先生寫了一組《耕堂讀書隨筆》,其中有一則讀《后漢書》卷五十八《桓譚傳》,很有意思,孫犁先生特意加了個副標(biāo)題——“一個音樂家的悲劇”。
其悲何處?
桓譚是位有家傳的音樂家。西漢成帝時期,他父親便是有名的音樂家,當(dāng)了一個太樂令的小官?;缸T子承父業(yè),不僅善于彈琴,而且也當(dāng)了這樣一個“倡優(yōu)”的小官,猜想應(yīng)該和如今音樂家協(xié)會的主席相仿吧。這不過是戲臺上唱戲戴帽翅的官兒而已,小小的級別是有了,桓譚以為自己便是真正的官了?;缸T的悲劇,便在于此。
桓譚如果從政,真正為官,應(yīng)該是個好官。王莽篡位時,很多官拼命諂媚,《桓譚傳》中寫:“譚獨自守,默然無言?!睂O犁先生說:“這在當(dāng)時,就很不容易了?!逼鋵?,又何止在當(dāng)時。
正直,但若能堅持“默然無言”,悲劇也不會發(fā)生。偏偏,桓譚正直,還愛直言,而且是對皇上直言進(jìn)諫,自信為“忠正導(dǎo)主”。如果僅僅是直言于你自己的音樂一畝三分地之內(nèi),便也不會惹出大麻煩。偏偏,桓譚“上述陳時政”,而且,指陳的是皇上的“圖讖”和“用兵不當(dāng)”這樣兩條,直捅皇上的肺管子。他忘記當(dāng)初皇上就是靠“圖讖”上位的了。導(dǎo)主,主是你導(dǎo)的嗎?后來的結(jié)果,必然是悲劇,桓譚差點沒丟了性命。
孫犁先生有這樣一段感喟:
他本來是一個音樂家,他本來可以伴音樂而始終,平安度日。他做的官是給事中,是皇帝身邊的一個小官,皇帝喜歡,他彈琴,關(guān)系處得并不錯。如果就這樣干下去說不定還會得到皇帝的寵愛,享受榮華富貴哩。
在這里,孫犁先生沒有把話說完。最后一個“哩”字,泄露無窮的余味。
七
晚年,特別是粉碎“四人幫”后重新握筆之初,孫犁先生寫過不少悼念故人或為朋友書稿為序的文章。同為朋友,亦同為文人,這是古往今來常見的文體。這類文章,最是難寫。這一點,孫犁先生是清楚不過的。他說過:“作家是脆弱的,也是敏感的?!保ā墩勞w樹理》)又說:“對于朋友的作品,是不好寫的也不好談的。過譽則有違公論,責(zé)備又恐傷私情?!保ā稇浐罱痃R》)
但是,在這些書序和悼念文字中,直不輔曲,孫犁先生在對朋友熱情和深情的懷念里,還是有直言或委婉的批評之詞。這在當(dāng)今悼念作家的文字中,是極其少見的。
比如對方紀(jì),孫犁先生說:“他好做事,不甘寂寞,大量的行政交際工作,幫助他了解人生現(xiàn)實,在某些方面,也影響了他的藝術(shù)進(jìn)展和錘煉?!彼?jīng)將司馬光的格言給予方紀(jì):頓足而后起,杖地而后行。(《〈方紀(jì)散文〉序》)
比如對郭小川,孫犁先生說:“我聽說小川發(fā)表了文章,不久又聽說受了‘四人幫’的批評。我當(dāng)時還怪他,為什么在這個時候,急于發(fā)表文章?!保ā稇浌〈ā罚?/span>
比如對趙樹理,孫犁先生說:“從山西來到北京,對趙樹理來說,就是離開了原來培養(yǎng)他的土壤,被移置到了另一處地方,另一種氣候、環(huán)境和土壤里。柳宗元說:‘其土欲故?!保ā墩勞w樹理》)
這些文字,都還比較委婉。對田間,孫犁先生說得就比較直接了:“坦率地說,我并不喜歡他這些年的那些詩。我覺得只是重復(fù)那些表面光彩的詞句和形象。比如花呀、果呀、山呀、海呀、鷹呀、劍呀。我覺得他的詩,已經(jīng)沒有了《給戰(zhàn)斗者》那種力量。”(《悼念田間》)
寫得最直言不諱甚至很有些尖銳,是對邵子南:“他有些地方,實在為我所不喜歡?!边@個不喜歡的地方,孫犁先生明確指出是邵子南“整天的聒噪?!蹦酥炼疾辉敢夂蜕圩幽贤∫皇?。他還直言說邵子南:“他的為人,表現(xiàn)得很單純,有時叫人看著有些淺薄而自以為是。他的反映性很強烈,有時愛好夸夸其談?!彼踔林苯又戈惿圩幽系淖髌罚骸八哪莻€大型歌劇,我并不喜歡。”(《清明隨筆——憶邵子南同志》)
這樣的悼念文字,起碼我是沒有見過的,常見的是那些錦繡文章,不吝美言或諛辭。對于這樣的悼念文章,孫犁先生有自己明確的原則:“我所寫的,只是戰(zhàn)友留給我的簡單印象。我用自己誠實的感情和想法,來紀(jì)念他們。我的文章,不是追悼會上的悼詞,也不是組織部給他們做的結(jié)論,甚至也不是一時輿論的歸結(jié)和摘要?!彼f:“這些年來,我積累的經(jīng)驗,就是不語怪力亂神。”(《近作散文的后記》)在《讀〈史記〉記》中,他還援引過班固論《史記》關(guān)于“文直、事核、不虛美、不隱惡”的話,這是古訓(xùn),是他支撐這類文章的四根支柱。
在《悼念李季同志》一文中,孫犁先生說自己:“我最擔(dān)心的是別人不知道我的短處,因為這就談不上真正的了解。”我們也就能夠明白,在書寫這些悼念文章的時候,孫犁先生為什么并不避諱說其短處。這是知人論世,論世知人的一種方式,更是待友的一種態(tài)度。
孫犁先生在說朋友的三原則時寫道:“直、諒、多聞之中,直最為重要,直即不曲,實事求是之義?!保ā兜柯纭罚?/span>
能做到的人,不多。
八
孫犁先生對寫信是情有獨鐘的。1983年,他寫過一篇《書信》,開宗明義說:“書和信相連,可知這一文體的嚴(yán)肅性。它的主要特點,是傳達(dá)一種真實的信息?!边@里所說的書信相連的“書”,指的是什么?書法?還是書籍?一直不明就里。淺薄的我,以為兩者的元素都有吧,書的元素讓信有了孫犁先生所說的嚴(yán)肅性;書法的元素,讓信具有了藝術(shù)性。
在這篇《書信》里,孫犁先生還說:“先哲有言,信件較文章更能傳達(dá)人的真實感情,更能表現(xiàn)本來面目?!闭鎸嵉男畔?,真實的感情,本來的面目,便是孫犁先生喜歡書信的主要原因。這樣三種真實,恰恰是比文章本身更為可靠。讀書信,更能看到真人真面目;讀文章,則像看經(jīng)過拍攝的照片,甚至是美顏后的照片。
沒有人統(tǒng)計過孫犁先生一生寫過多少封信。我想至少有上千封或兩千封甚至更多。如果將這些書信收集齊全,會是孫犁先生留給我們的一筆寶貴的文化遺產(chǎn)。
孫犁先生一生寫信主要在這樣幾個方面,或者說這樣幾個時期:
一、學(xué)生時代,在保定讀書時,他寫給一位女學(xué)生,幾乎每星期寫一封,應(yīng)該不少,他自己說:“我忘記給她寫了多少封信?!?/span>
二、戰(zhàn)爭年代,他給家里寫信,給通訊員和文學(xué)愛好者寫信,下鄉(xiāng)替抗屬給在前方打仗的丈夫兒子寫信。
三、全國解放以后,可分為這樣三個階段:
1. 二十世紀(jì)五六十年代,他當(dāng)編輯(按他的說法是當(dāng)“二副”——副刊組的副組長)的時候,大量給作者寫的信;
2. 二十世紀(jì)七十年代初,給江西的那位女同志寫的信,有一百一十二封,十余萬字,可惜,“后因變故,我都用來生火爐了”;
3. 粉碎“四人幫”后,他給朋友、作者、編者和讀者寫的信。
應(yīng)該說,寫得最多,保存最多的,是解放后這一部分,如今,在孫犁文集中可找到大部。其中最多是寫給康濯的信,前后有一百多封,只是大部分尚未面世。
在這些信中,寫給家人的最少,卻最讓人感動。孫犁先生記述了1944年他寫給家人一封信的情景。他在延安窯洞里,“從筆記本里撕下一張紙,寫了一封萬金家書”。白紙正面,寫給父親;紙的背面,寫給妻子,“她不識字,父親會念給她聽”。那時,家鄉(xiāng)被敵人占據(jù),父親有病,長子夭折,實在是家書抵萬金。孫犁先生寫道:“一九四六年,我回到家里,妻子告訴我,在一家人正要吃午飯的時候收到了這封信,父親站在門口念了,一家人都哭了?!?/span>
戰(zhàn)時替鄉(xiāng)親們寫給前線的親人的信,最讓人難忘。1947年,孫犁先生寫過一篇散文《像片》。鄉(xiāng)親們找他寫信時候帶來的信紙,都是剪鞋樣或糊窗戶紙剩下來的紙,親手疊成的。用這樣的紙寫信并不好使,“可是她們看的非常珍貴,非叫我使這個寫不可,覺得只有這樣,才真正完全表達(dá)了她們的心意”。
如今,還有這樣的信嗎?
手機、電腦上的電子信件,無須驛路跋涉,時間等待,只需手指一點,瞬間即到。信紙和信封,郵票和郵戳,郵路和投遞,都消失了。寫在從筆記本撕下的紙上、寫在剪鞋樣上、寫在糊窗戶紙剩下來的紙上,那種最樸素最原始的信,也一并消失了。
九
《澆園》是孫犁先生1948年寫的一篇小說。小說寫了戰(zhàn)士李丹在鄉(xiāng)下村姑香菊家養(yǎng)傷的一小段故事。故事簡單,重點寫井邊打水澆園時兩個人的一段交往。7月卡脖子旱的大熱天,香菊用轆轤打水澆園,從清早到夜晚。李丹傷好些終于可以拄拐下地了,來到地頭,看見香菊打水,幫香菊打水。就這樣一個小事。這樣的故事,該怎么寫?
李丹昏迷幾天后睜開眼睛看見香菊,問她:“你是誰?我在哪兒?我怎么沒見過你?”香菊笑著說:“你沒見過我?你睜過眼嗎?”這是澆園前戲,生活氣息很濃。當(dāng)然,這一段,如果僅僅這樣寫,就不是孫犁了。香菊看見李丹睜開眼睛時,有這樣一筆:他“望著窗戶外面早晨新開的一枝扁豆花,香菊暗暗高興的笑了”。扁豆花,一筆勾連戰(zhàn)士和村姑彼此的心情。
這是孫犁先生早期小說常用的方法?!逗苫ǖ怼防锼┖痛謇锏呐藗冋艺煞驎r,在淀上劃著小船,“順手撈上一棵菱角來,菱角還很嫩很小,乳白色。順手又丟到水里去”。一棵菱角和一枝扁豆花,孫犁先生總能信手拈來。
孫犁先生還特意寫了鬼子姜和葫蘆開的小白花,在井前的作用是遮蔽毒太陽,在小說中的作用,和扁豆花是一樣的。李丹幫香菊打水,看見井水里面“浮動著晴朗的天空,香菊和鬼子姜的影子,還有那朵巍巍的小白葫蘆花”。如果沒鬼子姜和小白葫蘆花,便只是打水。打水,再怎么寫,只是打水,不是文學(xué)。
回家的路上,經(jīng)過一塊棒子地,香菊拔了一顆甜棒,咬了咬,回頭遞給李丹。李丹問:“甜不甜?”香菊說:“你嘗嘗啊,不甜就給你?”這是澆園后戲。這樣充滿生活氣息和人物性格的話語,和前面“你沒見過我?你睜過眼嗎?”相呼應(yīng)。
“李丹嚼著甜棒,香菊慢慢在前面走,頭也不回,只是聽著李丹的拐響,不把他拉的遠(yuǎn)了?!睕]有任何的鋪排和渲染,更沒用情節(jié)的旁枝橫斜,白描,淡淡的,逸筆草草,卻將人物的感情和性格寫得細(xì)膩,惟妙惟肖。
10年后,1958年,茹志鵑寫了小說《百合花》,寫的也是一個戰(zhàn)士和村姑的故事。后又有電影《柳堡的故事》,也是戰(zhàn)士和村姑的故事,寫法已大不相同了。
47年后,1995年,即孫犁先生封筆的那一年,他寫了《記秀容》,不是小說,是一篇很短的散文。寫的也是一位戰(zhàn)士和村姑的事情。孫犁當(dāng)時是戰(zhàn)士。這則短文,只寫了1948年初次見到秀容、1949年進(jìn)城偶遇秀容、1960年困難期間秀容帶半斤點心看望養(yǎng)病在家的孫犁、1995年春節(jié)秀容帶著一筒西洋參麥乳精看望大病初愈的孫犁,這樣四段交往。簡潔勾勒出從17歲到64歲秀容的人生軌跡的一個側(cè)面。這個側(cè)面,便是一個村姑和一位作家平淡如水卻也清澈如水的感情。我想正因為這樣的感情,才會讓孫犁先生曾經(jīng)專門為她寫過一首詩。這篇短文,已經(jīng)徹底地鉛華洗盡,沒有了扁豆花、葫蘆花和鬼子姜,瘦瘦的,只剩下冰涼的骨架,立在文學(xué)的淡處,人生的深處。這是晚涼筆墨,一局收枰,滿紙清癯。
十
1985年,孫犁先生寫《耕堂讀書記》中,有一節(jié)《讀〈沈下賢集〉》,《沈下賢集》是魯迅喜歡的書,也為孫犁先生重視。沈下賢是唐人,杜牧曾過他的故居時寫過一首七言絕句《沈下賢》,贊美“斯人清唱何人和”。
在《讀〈沈下賢集〉》中,孫犁先生引用了沈下賢《馮燕傳》的一段文字?!恶T燕傳》很短,全文455字,所引只有69字,集中了馮燕、張嬰、張嬰妻三人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,宛若三一律的戲。馮燕與張妻偷情之時,張嬰醉歸,張妻忙用衣裙遮擋馮燕藏在門后,張嬰倒頭呼呼大睡,馮燕看見自己的頭巾和佩刀都還在枕旁,便指頭巾讓張妻取來給他,張妻以為他要的是佩刀,便把刀遞給馮燕。馮燕用刀砍下了張妻的頭。
孫犁先生接下來有這樣一段議論:
我們不去評論文章中道德觀念的是非,只是說明沈下賢體物傳情之妙。這樣一個三角關(guān)系,一個出人意外的結(jié)局,如果放在今天開拓型作家手里,至少可以寫出十萬字的中篇小說。
讀完這段話,我想起了前一則所言及孫犁先生的《澆園》。如果放在今天,也會有作家將一個村姑和一個戰(zhàn)士澆園的故事,演繹鋪排成十萬字的中篇小說,應(yīng)該不在話下。
2022年1月5日小寒寫畢于北京